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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云門

    徽正十三年元月十五,元宵節。

    呂氏在房中拉著女兒的手細細打量,傅蘭香讓她的目光得不舒坦卻又不敢亂動,好在呂氏看一會兒了就打發她回房了。如今貼身服侍她的是傅老娘身邊的一位婢女,極擅眼色。看了呂氏的古怪舉止后問道:“太太怎么這般看人,大姑娘都怯了!”

    呂氏冷哼一聲,終究忍不住道:“你是未瞧見今日那常知縣到我們家來,二房那副拿大的嘴臉,還以為他家生的是個公主呢?人家常大公子多好的人啊,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女婿,那宋氏竟還嫌棄!”

    主家的事情奴婢怎敢胡亂置喙,她可曉得呂氏奶娘一家子的下場,連忙站在一邊當起了木樁子,好在呂氏說了幾句就歇下了。第二天一早,呂氏起身就風風火火地趕到傅老娘的居處,仔細嘀咕一陣后就把宋知春請到了房里。

    “什么?讓我去給蘭香和常家大公子保媒?”宋知春一臉訝然,委實想不出這種異想天開的主意是怎樣從這婦人的腦袋中冒出的。

    呂氏有些訕然,撫了一下鬢邊的絹花后小心地道:“弟妹,你看你也沒相中那常府大公子,偏偏常知縣又心誠,有回無回地到咱家來拜訪,想見是誠心和咱家做親。蘭香和你家百善的條件也差不離,不若玉成他倆……”

    宋知春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問道:“前一向你不是說蘭香的親事已經定下了嗎?那又怎能另許常家?一女許兩家是要吃官司的!”

    “那又怎樣?只要常家有心,那邊我老婆子親自去回絕,現今我可是朝庭旌表節孝的孺人,誰敢不給我一分薄面?”傅老娘迫不及待地插言道。

    宋知春望著眼前兩雙一般模樣充滿期待的眼腈,心頭一陣無力,這是怎樣強大的自信才能尋思出這般好主意?只得用了一個“拖”字訣,言道傅滿倉一大早就帶了孩子們去了云門山祈福,等他們回來后再來相商此事。

    云門山在青州城南,山頂有天然門洞,夏秋季節常有云霧穿門而出,故名云門。在這里游覽,有一套謠諺:一拜壽,二拜佛。

    云門山上有昔年衡王慶壽時刻下的一個大壽字,高兩丈余寬一丈余,只壽字下部的一個寸字,就有七尺高,人攀其上,足蹬寸鉤,頭頂不著那上邊的一橫,俗稱“人無寸高”。人們拜這大“壽”字,取的是長壽、高壽的吉利。

    云門山上有陳摶洞,其中有老壽星陳摶的石雕臥像,成了吉祥的象征,人們入洞拜他,又必動手摸他,有諺謠唱到:摸摸陳摶頭,一輩子不用愁;摸摸陳摶腚,一輩子不生病。天長日久,老壽星被摸的油光锃亮。

    傅家一行人到了山下時,正是云霧繚繞之時,高高的石階在霧中若隱若現恍如天境。傅百善帶了小五小六并兩個丫頭沿著長長的石階往上攀爬,傅滿倉和大哥帶了念祖念宗兄弟倆在后面遠遠地跟著。

    傅家大老爺看著二房的幾個孩子像小鹿撒歡一樣在石階上穿行,兩個小子有時候還摘了路邊的野花野果邊跑邊打鬧,就連大侄女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而自己家的兩個兒子臉紅氣喘不說,才將將走了一小半的路程,那腳下的步子就虛浮得狠了。

    于是拿了手中的樹杖指著傅念祖罵道:“還說將來出仕后還要走遍神州各地,感受我國之無垠疆土,連家門口的一座小山都爬得如此吃力,還不若你弟弟妹妹的體格結實!”

    看了兩個侄兒羞煞的表情,傅滿倉忙打圓場道:“莫這樣說孩子們,他們兩個都是讀書人,在屋子里久了自然腿腳就軟了一些。我家的幾個都是放野了的,在廣州那邊男女大防要放得寬松些,就是珍哥也是當了男兒一般養大的,有一把力氣實在不算什么!”

    傅念宗頓時對這位自小便少見的二叔感到親切,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差點被過繼給這個人當兒子,后來卻因為種種緣故沒有成行,母親還因此事被父親狠狠地斥責過,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別扭,在人前時從不愿表現出過于親近之意。

    現在看見二叔站在自己這邊說話,傅念宗心頭那點不自在忽地就煙消了,興致勃勃地開口問道:“二叔,我聽說你們那邊有很多的蠻族,還會吃生肉,飲生血是嗎?”

    傅滿倉哈哈大笑:“廣州多深山多霧瘴,有很多老林子里我也沒有踏足過,不過就是因為那里氣候炎熱物產豐富,許多土著人都愿意把東西運送出來換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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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些著用的帶回去。至于吃不吃生肉我倒是沒有見識過,倒是有一回我去一處山里的寨子收茶葉,那里的頭人請我吃了一頓百蟲宴,那才是想起來就瘆人!”

    傅氏兄弟聽得神往不已,他們從小到大知道的唯一要緊之事就是讀書,縣試、鄉試、會試,有朝一日中了進士后就做官,不斷重復父親的老路,光耀傅家的門楣。兩人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青州縣城,傅二叔的話給他們打開了一扇從未見識過的世界。

    等到了主峰大云頂,只見平原拔笏陡崖峭立,山勢巍峨漫山松柏,有洞如門高闊過丈南北相通。遠望如明鏡高懸,云霧繚繞穿洞而過如滾滾波濤,將山頂廟宇托于其上,若隱若現虛無縹緲,宛若仙境蔚為壯觀,這就是聞名天下的云門。

    一行人參觀完石窟造像后都有些累了,陳溪見了忙安排仆從們把吃食和清水拿出來放置在石桌上讓眾人用。傅念祖抬眼望過去,見堂妹站在遠處的一座徽正元年供養人像前細細打量,就信步走了過去。

    “這是青州有名的一位老善人的像,他平日樂善好施,生前修橋鋪路無數,城中有很多孤寡老弱都受過他的恩惠。他去世后,就由鄉民自愿出資給他雕了石像,好讓后人記得他的功德!”

    傅百善正在細瞧這些或是精巧或是粗獷的石像,就聽見后面大堂兄的解釋,遂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正好有一道日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修眉入鬢氣度卓然,端的是一副極好的相貌,卻又大不同于尋常閨閣女子的婉約嫵媚。就像……就像壁龕上繪制雕刻的仙娥彩女,雖然靈動飄逸卻又寶相莊嚴,讓人不敢生半分不敬之心。

    傅念祖心里暗嘆了一聲,這般品格難怪那常柏一見了堂妹就再也撒不開手,即便二叔二嬸嚴詞拒絕后還幾次三番地央求自己前來說項。對于那場發生于常家梅園里的禍事,他也聽人說起過一二,雖然有些不齒某些人的齷齪,但是他更加希望堂妹不要因此錯過一份好姻緣。

    “我聽說那常知縣三次到咱家,為長子求娶于你,結果二叔二嬸都不假辭色地拒絕了。他們這般做肯定有當長輩的考量,只是這常柏的功課學得扎實,老師們對他時常也多有褒獎,想必將來前途肯定不可限量,你自己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傅念祖望了一眼正專心聽自己說話的女子,心里那股不自在消散了一些,繼續道:“常柏是我的同窗,他性情雖有些傲氣,但是為人還是不錯的。在書院這么久,一直在踏踏實實地做學問。若非此場事情,我還不知他竟是常知縣的大公子,是直隸府大名鼎鼎的小三元。明年秋闈大比,書院里的老師都在說此人必定會中得會試前三元,從中可以看出他學問之精深。”

    傅百善拈了一枝枯掉的樹枝在手上慢慢把玩,“大哥哥實在是費心了,只是說實在話我與那常柏滿打滿算只見過一面,我又不是才華橫溢姿容絕世之人,有何等本事讓常家父子念念不忘,非要將我變為常家婦?”

    傅百善嫣然一笑,一雙杏仁大眼里是洞察世事的清澈,“他不過是看中我傅家滿門書香,我父還有幾分資財幾分人脈罷了,這等人日后假若看中了更好條件人家出來的女子,定會嫌棄前面娶的婦人身份低微。大哥哥,這等勢利的人家我看不起也高攀不上!”

    傅念祖想像過千百種堂妹的說辭,到時候自己又怎樣去說服。可是傅百善的這番話卻直指核心,讓他忽地想起在書院時,常柏對于書讀得好的人常常一臉悅色,那些資質平常的學子向他請教學問時,他卻總有各種各樣的托辭不肯認真相攜。

    人有相似,物以群分嗎?

    傅念祖心里悚然一驚,直起身子沖堂妹做了大大的一個揖,“是為兄多事了,還沒有你看人看得清楚明白!不過妹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若不是才華橫溢,也說不出這樣一針見血的話語。你若不是姿容絕世之人,那這世上有多半的女子都要羞煞了!”

    傅百善想不到一向性情嚴謹的大堂兄會說出此等直白贊許人的話語來,一時笑得莞爾,銀鈴鐺一般的笑聲在寂靜的山谷里回響。傅念祖站在邊上掖了手含笑看著她,在心里胡亂地想著,從前不知在那本書里曾看到過,美而不自知為最美,堂妹大概就是這種美的漫不經心卻又攝人心魂的女子。

    兩人自然也沒有瞧見西邊隔著瀑水間的駝山上一行人正在下山,恰巧一股極濃的云霧繚繞盤旋過來,襯得眼前的景色不似人間。為首一人龍章鳳姿虎背熊腰,忽聞了一串女子肆意的笑聲,幾疑是天上眾神在撥弄仙樂,不由頓住了腳步抬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