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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作別

    青州衛左營。

    壺形青花瓷燈之下,裴青靠在枕上細細研讀一篇游記,這是他近年養成的習慣。每回要臨睡之時就翻看一些閑書,或是時文、或是雜記,有時候會是坊肆當中新興起來的戲曲話本。

    這篇游記選自《袁中郎集箋校》,著者袁宏道官至京都國子博士,少敏慧善詩文,年十六為諸生,結社城南自為社長,“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師之,奉其約束不敢犯。”最有意思的是他竟把做官看作是猢猻入籠中,常嘆世人莫道烏紗好,君獨垂頭思豐草。

    此人尤其擅寫清新俊逸的山水游記,恰如他任性而發狂放不羈的為人。這篇不過幾百字的文字記游繪景抒情寓理,歷歷如畫的景物描繪,透出京郊早春的芬芳氣息,尤其顯得曠達而可愛。

    游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裴青一時讀得心曠神怡,著書人心情愉悅之時看飛鳥蟲魚都透著喜氣,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這幾天自己看到別人時常覺得言語和藹面目可親,看到路邊石縫中的野草也堅韌可愛,大抵是因為心境的不同吧!

    心里卻不禁想起幾日前在羊角泮時,珍哥站在岸邊英姿颯爽地一箭就將倭人首領射殺,那份瀟灑和狠絕真真讓人心神激蕩。這樣的氣度怎能讓人不愛到骨子里!一時回想得心潮澎拜,干脆找了枝筆在書眉上慎重寫下“健若沒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心想唯有這幾個字才能簡略概括那姑娘的一二風采。

    次日是裴青的休沐,早早趕來的方知節擠眉弄眼地揶揄道:“要到老丈人家走走吧?說起來佳人要回廣州了,這一去千里,何時才能再相會呢?”

    傅氏一家定于正月二十二離開青州,為怕路途遙遠趕不及廣州衙門的開印,傅滿倉已經獨自提前往返了,珍哥和母親宋知春帶著仆眾在后面慢行。裴青這幾天都在盤算能否前去送一程,知道這母女倆都有功夫在身,路途上的安危不必擔心,但是多少是個心意不是!

    方知節挺了挺胸膛,斜睨一眼取笑道:“你說你也是,這么久了都還沒把庚帖換了,要是媳婦兒飛了,可莫怪哥哥我沒提醒你!”裴青有些啼笑皆非,再怎么說珍哥滿打滿算今年才十四歲,還沒有及笄呢!自己再心急火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先等著了。

    因為將將打退一股悍猛的倭匪,境內想是要安生好一陣子,所以對于立了功的將士軍中一向是寬容的,值日官睜只眼閉只眼地容允方知節死皮賴臉地跟著混出了衛所。裴青自是知道方知節的去處,暗嘆一聲問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知節摸了摸懷中的物事也兀自感慨,“若是這東西有靈性,知道是為了方氏一族的子孫后嗣,定不會怪我將它送進典當鋪子的!”

    裴青皺眉再次勸道:“你也無須如此,我那里多少還有些銀子,你盡可拿去,將那位曾姑娘接出來再賃個小院子還是盡夠的!”

    方知節豪氣一笑,叉著腰看著遠方,“好兄弟,不是這個理兒!典了這個祖傳之物,哥哥我就斷了那頭的念想。從今往后,我就踏踏實實地呆在這塊地界,帶著我的女人生兒育女,過種尋常百姓的日子!”

    裴青心里有些難受,這人本應是世家公子鮮衣怒馬地過一生,奈何命運捉弄人,委屈在這窮鄉僻壤寥寂地過完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悲哀!

    方知節卻毫不在意地輕輕喟嘆道:“哥哥我膽子小,不比你骨子里自帶一股血氣敢沖敢闖,我就想安份地守著小家摟著我的女人過安份的日子。你跟我不一樣,你自小就聰慧過人有主見,性子又堅韌剛強不服輸。逢了那般大禍事誰都不求就敢千里出逃,偏生還一頭逃到了老丈人家里頭。”

    方知節唏噓不已,復又咬牙切齒道:“你這份運氣真真是招人忌恨,尤其是你真心喜歡的傅家小姑娘堅毅果斷,日后定會成為你的臂膀,成為你的雙翼。你倆都是天上翱翔的鷹隼,而哥哥我就只能帶著老婆在地上撲騰當尋常家禽了!”

    這半嗔半怪的話語讓人忍俊不禁,是啊,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裴青不再相勸,兩人約定下午寅時在三孔橋會頭,再一起返回營中。

    高橋鎮,傅家老宅。

    裴青恭敬地在鋪了紅氈的地上磕了頭敬了茶,傅老太太笑瞇瞇地給了封紅。因有傅家大老爺在場不好多說什么,草草寒喧幾句后就打發人出來了。宋知春自不會在意他人的想法,借口要吩咐下人準備菜肴就自去了。

    裴青年長些,當然明白這是長輩們在給兩個年輕人最后的相聚時間。

    傅百善卻沒有想這么多,帶著裴青繞著小小的石徑慢慢地走著。絮叨著這幾日的雜事。諸如奇葩的姑母一家人,藏了私心作了惡事的大伯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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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還有為了高攀知縣公子退了親事的堂姐……

    裴青悄悄用寵溺的眼神望著小姑娘,也許連珍哥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她的話如今是越來越多了。每回碰面事無巨細方方面面都要說一遍,這是不是意味著在小姑娘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不同的!

    傅家的院子很窄,百來步就走完了。裴青卻忽然感到有人在窺視,一回頭就見廊柱后站著一個面相陰柔的年輕男人,正直直地望著這邊。

    “那就是我姑母家的表哥,魔怔一般老盯著人看,打又不能打罵又不能罵,這樣的人我大伯父還說要送他去青州書院讀書,真是不知所謂!”

    裴青聽著小姑娘低低的抱怨,心里突然對于她的諸般不解風情感到由衷地欣慰。也許就是因為這般遲鈍晚熟的性子,才讓得她對這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派發生了誤解,可憐那位表哥一腔遐思還未訴諸于口就注定要付之東流了。

    “珍哥,你我分別再即,可否送我一件東西留作念想?”裴青一本正經地問道,根本不理遠處那位表哥眼里射出來的飛刀。哼!不過是小雞崽似的身板,自己能一手提起倆,就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人還敢肖想珍哥,真是活得膩歪了。

    正想著用什么法子不留痕跡地收拾一頓人時,手心里一陣溫軟,卻是珍哥伸手牽住了他。小姑娘回頭嫣然一笑,眼神清透黑白分明,“七符哥你來,我想好送你一件什么東西了!”

    裴青幾乎是飄著身子被拉得飛跑,腳步酸軟得像是踏在棉絮上。

    因為冬季院子里的樹木葉子幾乎都掉落了,纖長褐黑的樹枝在頭頂上飛快地后退,細小的雪粒擊在人臉上有些微的痛癢,裴青的心里卻滿足得象是要從雪堆里開出繁盛的花來。

    沒有上漆的本色廊柱后,夏坤望著遠遠奔去的兩人,心頭的憤恨大過惆悵。這樣一個魁梧武夫,怎可匹配單純良善的表妹。還有表妹也太不自重了,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男人手牽手?心頭怒火越燒越旺,一巴掌拍在欄桿上,上面積存的雪簌簌地落在地上,一會便散亂不成形了。

    此時的外院,傅姑母正坐在椅子上和女兒說話,“日后嫁過來脾氣可要收斂些,這次你大舅母惹惱了你大舅舅被關在鄉下祖祠里,看樣子一時半會是出不來了。到時我兒一嫁過來就當家做主,等你表哥中了進士,我兒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夏嬋對著妝臺梳理著長發,撇嘴道:“表哥倒是不錯,我卻未想到蘭香表姐竟是心思如此多之人,自己想嫁那什么知縣公子,就一門心思想將珍哥跟我哥哥送作堆,也不管人家已經在議親了。虧得珍哥脾性好,要換作是我,早大耳刮子抽過去了!”

    傅姑母不禁搖頭,細細教導女兒,“我生你們兄妹晚,就不免帶得嬌慣些,日后當人家的媳婦可不許這般口無遮攔。你念祖表哥是個有成算的,你只要事事以他為先,他自會敬重與你。休要學你大舅母,自以為凡事都是為兒女,卻事事將你大舅舅撇開,這樣天長日久的下去夫妻情分自然就淡了!”

    夏嬋依偎著母親若有所思,良久才問道:“娘今天撒潑耍賴,就是為了給我求一段好姻緣嗎?”

    傅姑母眉眼一陣得意,“為了你們兩兄妹,我做一回瘋婆子又有何干系!自你爹被革了職,在天津塘沽已經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了。這回不管是你哥哥,還是你,任是誰和傅家人定下親事,都了了我的心愿。”

    說到這里心里也是不無遺憾,“只可惜了珍哥,我可是真真給你哥哥相中了的。也不知道那個裴百戶是何等人才,你二舅舅一家連知縣公子都回絕了,可惜沒機會見上一面!”

    正說著門被哐當一聲推開,夏坤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傅姑母和夏嬋連忙站起身端茶送水噓寒問暖。

    覷眼見兒子面色依舊郁郁,傅姑母不由嘆氣道:“若是你想要蘭香,娘興許還能幫你說服你大舅舅,他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這件事未嘗不能再謀劃。可是你二舅舅從小就像牛一樣執拗無比,說過的話就象釘進石頭里的楔子,不會再更改的了!”

    被說破心思的夏坤怒道:“當你傅家的女兒都是香的,人人都該捧著供著不成,那傅百善除了有兩分顏色之外一無是處。那什么傅蘭香更加可笑,人家還沒怎么著就哭著喊著要嫁給知縣公子,真是不知廉恥!”

    他這話又叫又喊,說得頗為大聲,門外的傅蘭香聽個正著,羞得淚珠在眼眶子里直轉。但想到父親的吩咐,卻只得忍住氣笑意盈盈地敲門上前,把托盤里的紋銀雙手遞上。

    傅姑母卻是想到這是女兒日后的小姑子,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是不要鬧得太過僵硬。接過了姪女手中的臨別程儀,又做主收了她幾件親手做的香包,這才將人客氣送走。

    天色暮沉沉的,青州的天氣一向如此,傅蘭香踩著要化卻始終未化盡的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心里卻不無恐懼地想著,要是常知縣家的公子不來提親的話,自己又應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