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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三九章 中秋

    日子呼喇剌地進了中秋,黃樓巷傅家二房的宅子里燈火通明。宋知春打扮的齊齊整整的站在花廳里,吩咐仆婦們趕緊將干碟果品上齊。今天家里人全數到了,還有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千萬不能失了禮數。

    傅家大老爺站在一樹開得茂盛的薔薇花藤前,撫須笑道:“這副景象讓我想起那年我到廣州看你,那時候小五小六還沒有出生,一轉眼都這么大了,難怪這兩年我都不敢照鏡子!”

    傅滿倉滿臉沒心沒肺地嘿嘿一笑,“可不是,珍哥她娘那天在頭上揪了一根白頭發出來,駭得跟什么似地,特地跑到登州跟吳老太醫哪里討了方子,說專門治白頭發早生的,大哥你要不要試試,等會我叫小五給你抄一份?”

    傅家大老爺轉頭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些晦澀,良久才開口道:“若我不登門,你是不是準備跟我斷了這份兄弟情義?”

    傅滿倉搓搓手正準備開口,傅家大老爺長長喟嘆一聲道:“我雖然自問沒有什么害人之心,卻終究讓私心占了上風。一次是珍哥把嫁妝全部捐了出去,充做海防工事軍資。我怕她把家底敗光,便由著呂氏作妖。第二次是秦王許諾讓珍哥做側妃,興許……日后還是貴妃。看著這家中的老老少少,我心動了,結果逼得珍哥出走海上。說上天落下地,你不在日子里,我這個做大伯的到底虧欠了她!”

    傅滿倉一怔,沒想到大哥竟把這件事坦蕩地說了出來,這的確是大房與二房最大的心結所在。他跟宋知春一樣,對錢財看得極淡,幾個兒女在他們心目當中才是頂要緊的。

    傅家大老爺看著遠處幾個孩子的笑鬧,再想起家中的凄清,終于淚濕盈睫。忙側身掩飾笑道:“我已經以奉養老母為由辭去江南鹽道,此后就在家中照看妻兒含飴弄孫,讓念祖念宗兄弟倆專心讀書。這一向家中這么多事,實在耽誤他們倆了!”

    傅滿倉知道他想起了傷心事,便出言勸道:“哪會有過不去的坎,大哥休要掛懷,念祖明年肯定會蟾宮折桂,到時候我還要拖著一家老小過來沾沾喜氣!”

    傅家大老爺看著兄弟憨厚的一張臉,心想這就是老天疼憨人。平日里扶貧惜弱陰德積攢得多,妻賢子孝,遇到那么大的磨難都還能全須全尾地從日本國回來。女婿女兒都精明能干,年紀輕輕就闖下了自己的一片事業。小五成了吳老太醫的關門弟子,小六才十三歲就中了秀才,二房的日子眼看就要興旺起來了。

    傅大老爺正要說些什么,垂花門外傳來一陣喧鬧,原來是今天的客人到了。

    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打頭走在前頭,身側跟著他的妻小。曾姑姑自不必說,兩人身后站了一個穿著湖藍萱草紋褙子,笑容明媚燦爛的女子,不是昔日的閨中姐妹魏琪又是哪個?

    傅百善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歡喜,猶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的人怎么忽地就到了眼前。最后還是曾姑姑出來解惑,原來魏琪因為其夫婿方明德這次遷調入京,就趁探望父母的機會故意給閨中好友一個大大的驚喜。

    廳堂里的眾人都含笑看著兩個女子仿佛忘記周遭一般,擠在屋角的一處榻上握著手小聲地說大聲地笑,象兩個小姑娘似地嘰嘰喳喳。裴青就與魏琪的夫婿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無奈寵溺之意,索性退在一邊喝茶吃酒。

    裴方二人年紀相當,相談之下發現各自的閱歷竟有相通之處。都在金吾衛任過職,然后外放為低階武官,只是一個到了貴州,一個到了青州。都是從小旗做起,總旗,百戶,直至千戶。

    兩人都是胸中有韜略的人,貴州雖和青州注重海防不一樣,但同樣需要面對民風彪悍的夷族,那里的黎民蠻橫暴動起來也不比倭人好對付。兩人越說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勢。

    而在一邊的傅百善和魏琪兩個閨中好友根本沒注意到這些,耳朵挨著耳朵說得兀自親熱。

    魏琪擠眉弄眼地掫揄道:“虧得我還當你是好姊妹,當初心里有那么大的疙瘩也不興與我說說。拿了你送過來的添箱禮,我心里難受得跟什么似的。當時我就恨不得給裴師哥兩下狠的,看把我妹子欺負得人影都沒了!”

    傅百善也有些臉紅,低頭道:“我心里過不去這個坎,總憋在心里怎么也問不出口,到最后就想誰離了誰不能活,心一橫就上了海船!”

    魏琪笑著撞了一下她的胳膊,悠悠嘆道:“當時我看裴師哥一副火上房追出去的模樣,就知道你跑不了。果不其然,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嫁給了他。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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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倒害得我跟著操心許久,隔段時間就打聽有無你倆的音訊。”

    傅百善被打趣過了反倒大方起來,伸出手攤開道:“休想躲過去,我的添妝禮你還沒送呢!”

    魏琪笑得連連頓足,末了吩咐仆婦將特特準備的禮物抬上來。箱子打開,里面一陣銀光閃閃,竟是一套極具異域風情的銀飾。戴在頭上的銀角有一尺多高,頂端為蝴蝶,蝶口銜瓜米垂穗,銀片間立六只展翅欲飛鳳鳥。銀帽頂像中土的鳳冠,有密勻整齊的流蘇,滿滿的顫枝銀花,略一走動便銀光閃爍花姿綽約。

    屋子里幾個丫頭稀奇得不得了,拿起銀飾相互比劃,笑聲響亮得廳堂外都聽得到。魏琪又打開一只小匣子,里面是銀發簪、銀插針、銀頂花、銀網鏈、銀花梳、銀耳環,件件造型繁復精致無比。

    魏琪得意洋洋道:“外人都道貴州是蠻夷之地,我倒是極喜歡那里。那邊對女兒家極為珍視,從生下來就為她打嫁妝。從頭到腳一整套銀飾,花樣漂亮得不得了。一個老銀匠一年也只打得出來一套,我死纏爛打才給我倆一人制了一套。加上全套的衣裳,日后我倆穿戴起來走在街上,保證人人都回頭來看我倆!”

    這樣造型夸張的飾物穿戴在身上,只怕全城的人都會來瞧熱鬧。傅百善看著魏琪象小姑娘一般笑得無憂無慮,臉上眼角滿滿都是笑意和滿足,心知這位閨中密友必定過得遂心足意。回過頭望了一眼,正在外間屋子說話的裴青似有感知一般,也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夫妻二人便隔著喧鬧的人群相視一笑。

    明月當空笑語陣陣,男人們推杯換盞,女人們躲在一邊小聲地議論家常。

    炕上坐著兩個咿呀學語的小童,大些的是曾姑姑的兒子,小些的是魏琪的兒子。傅百善望著這年紀一般卻趣致至極的舅甥倆,樂呵得直拍手。

    魏琪就饒有意味地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小聲道:“有言信沒有啊,反正我不管,日后你的長女我是提前給我兒子訂下了,誰都不準跟我搶。”對于魏琪照舊說話百無禁忌的樣子,傅百善是撫額嘆服,也不知她那位方將軍是如何過出來的?

    此時被人同情的方明德正飲盡杯中酒,贊嘆道:“還是中原內陸好,這吃食酒水都要地道許多。這幾年我一個大男人倒是無妨,就是委曲了她娘倆跟我吃苦受罪。”

    裴青對此深有同感,一個人囫圇過就算了,嬌妻幼兒在側,怎么樣都得為他們奔個前程出來。說起來兩個竟還有共過事的同僚,所以當裴青聽到方明德出自京城方家時,心里不免一動。

    方明德卻有些赧赧,摳著腦袋不好意思道:“論起來現在這位會昌伯方明義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兄,只是重修族譜后我們家這一支不是嫡脈嫡系的大概也被分在一邊了。我父親去得又早,現如今家里這輩也只剩我一個男丁了。”

    裴青便撫了下頷笑得有些意味莫名,“會昌伯方家啊……”

    魏勉得知眼前洵洵儒者模樣的是傅滿倉的大哥,忙一臉敬服地上前敬酒。他讀書不多,仕途上除了有個硬靠山的兄長之外,靠的就是逞強斗狠,所以對于真正的飽學之士倒是極為敬重。

    傅大老爺忙笑著陪飲了一杯,心下卻在想兄弟對人赤忱一片,不但三教九流,就是朝堂高官也愿意與他結交。象那壽寧侯府的二老爺鄭瑞如今已經是刑部侍郎了,就是眼前這位看起來五大三粗的魏大人,聽說不日也要高升了。

    魏勉喝了一杯后問道:“聽說家里有子侄明年應考?”

    傅滿倉正喝得高興,一聽連忙把外面的幾個小輩叫進來,指著傅念祖道:“這個大的明年要去春闈,幾個小的還早呢!”

    幾個小輩又見了一遍禮才下去,魏勉贊了一句“耕讀之家”,才仿若不經意地道:“上個月我回京,聽我大哥提及這兩年因絲綢價高,江南各地都不種田改種桑,皇帝為此事還狠狠斥責過兩江總督,我大哥說這股歪風邪氣要想法子煞住才好!”

    傅大老爺先時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飲了一杯酒之后才突然回過味來。

    當今這位皇帝注重民生,三年一次的龍門取士除了要制藝作文,還要出幾道關乎天下大事民生給養的題目。魏勉的話看似隨意,但是能讓皇帝震怒的事情勢必會洐生出一系引的事情,比如明年的科考。

    傅大老爺冷汗潸然,心道這些機密事的確只有皇帝身邊的近臣才曉得,魏勉若非與兄弟傅滿倉交好,只怕一個字都不會多說。他心下感激,忙恭敬上前將魏勉面前的酒盅重新斟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