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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四二章 幽暗

    《歲時百問》中曾說: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清明一到,氣溫升高雨量增多,正是春耕春種的大好時節,故有清明前后點瓜種豆的農諺。

    崔文櫻從馬車上下來時,就看到榆錢胡同的劉府再無往日的繁華,在春日午后的艷陽下看著竟隱約有幾絲頹敗的景象。婆子們依舊殷勤地將她迎進內院,垂花門下崔蓮房雙手抱住她,憐惜道:“真是多事之秋,你又來做什么?”

    自從京中傳開崔文櫻命硬克死未婚夫的流言之后,她就孤身一人返回了彰德老家,整日把自己關在閨房內做針線。這還是在奴仆的口中得知姑母一家的情形不太好,這才有了京中一行。

    崔蓮房看著女孩出落得越發如花嬌艷,心中浮起無限自豪。奈何不知哪里來的缺德鬼,將這孩子命硬克夫的謠言傳得漫天都是,生生將她耽誤在家中。她執著女孩的手低聲道:“不過是些小風雨,且未必就沒有翻盤的時候。你在我這里小住幾天,再回去告訴你祖母叫她安心!”

    崔文櫻眼睛一亮旋即滅下,低頭道:“秦王殿下這回的事,把全府上下都嚇得不輕,彰德那邊眾說紛紜說什么的都有。祖母還和父親大吵了一回,他們也不知道吵些什么,第二天祖母就帶我進京來陪您。我看她的模樣,分明是有幾重心事的,偏偏什么也不肯多說!”

    崔蓮房心里冷笑幾聲,那位好兄長不外乎以為秦王這條船沉定了,就喬張做致地想撇清干系。哼,往日占盡好處的時候怎么不說,眼下這個關口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若是風浪太大,大家伙一塊沉了干凈。

    轉頭望見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話就不好說出口,就轉頭笑道:“今年春闈出了好幾個人品俊秀的進士,你姑父特特留意了。說鴻臚寺有一個七品的主簿,家里人口簡單又沒有雜七雜八的惡習,等你安頓好了我帶你過去相看一回?咱家的姑娘嫁到哪家,都是那家莫大的榮耀!”

    崔文櫻袖子下的指尖驀地顫抖了一下,低低道:“姑姑,我不想嫁……”

    崔蓮房以為她的心思還在秦王的身上,便拉著她站在一座疊石山景下苦勸道:“女人不比男人,青春只是短短的三五年,你若是執意耽擱下去,以后就能作鰥夫的填房。秦王是好,可是你們命中注定沒有緣份。咱們彰德崔家是累世的名門,斷不會允許你去做妾。”

    見周圍沒人,丫頭婆子也都退得遠遠的,崔文櫻終于苦笑道:“我昧著良心干了那樣的禍事,白日還不如何,夜里眼睛一閉就見白王妃朝我溫溫柔柔地笑,早上醒來身下就一重一重的汗。秦王殿下轉眼就另娶名門,我就知道他對我根本無一絲情意,所以早就不作奢望了。”

    年輕女孩迷戀一個人一時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崔蓮房又疼又憐感同身受卻說不出過多言語,便了然地拍拍她的手心。

    正在這時,崔蓮房身邊得用的陪房紅羅嬤嬤急急尋來,遞上一封裝幀精美的帖子道:“宮里惠妃娘娘派人送東西來了,說再過十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雖不是整生可也不能草率。到那天,特讓您和老夫人早早地到景仁宮先陪她好好地說說話。正院那邊已經忙亂起來了,老夫人讓把庫房打開,說要給皇后娘娘備禮!”

    這是這么久以來,景仁宮里第一次傳來確切的消息。崔蓮房眼睛陡地一亮問道:“是不是……秦王那里又有了變數?”

    皇帝統共就這么幾個兒子,晉王派人圍守臣子的家宅,明擺著早已被厭棄。齊王自小就身子弱,群臣從未將他放入視野之中。楚王的母妃出身寒微,他本人學識平庸。數來數去,唯有秦王允文允武可堪大用。可讓人詬病的是那日宮變之時,劉首輔千不該萬不該親筆寫下那道圣旨……

    可就象頭上懸著的一把刀,沒有落來之前總會心存幾分僥幸。崔蓮房心中也不無惡意地想過,這位一慣精明的公爹干脆將所有的罪責攬下,然后自我了斷豈不大家的顏面都好看。說不得秦王殿下還真有翻身的機會,只可惜皇帝派了兩名太監負責公爹的起居,連自我了斷都成了奢望。

    紅羅嬤嬤聞言趕緊搖頭,“老夫人問了傳話的太監,說是給好幾家的女眷都下了帖子。也沒提皇后千秋節什么正經的由頭,就說宮里有一樹極老的牡丹樹突然開了花,怕是有上百朵,就想起來請各位誥命夫人進宮賞個景說說話。那位公公還說,惠妃娘娘有日子沒瞧見文櫻姑娘了,也叫進宮去看看!”

    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連崔蓮房這等執掌中饋日久的當家主母都感到暈頭轉向摸不著頭腦,她站在原地尋思了一會,終是不得其法。

    晚間,崔文櫻陪著劉府的老夫人夏氏用飯的時候,終于見到了劉府的當家人。不過半年未見,這位威盛赫赫的劉首輔已盡顯老態,眼皮耷拉向下,稀疏的頭頂松松地挽了一個發髻。他聽著夏老夫人興奮地不行的念叨,只是微微皺眉呵斥道:“皇家的飯可沒有那么好吃呢!”

    敞廳里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作為風口浪尖上的人家,真真是跌下來比常人跌得更狠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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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泰安作為人子一向是不管家中繁雜事的,這回卻實在掩飾不住心中歡喜道:“父親莫憂,興許咱家真要遇到好事呢!前日有一位太常寺的楊大人忽然問我遠哥的生辰八字,說他有一位外甥女將將長成。這位楊大人品階不高學識卻好,只是他是家中獨子并無兄弟姐妹。”

    他得意地望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兒子,與榮共焉地笑道:“與我素來交好的一位大人悄悄與我說,宮里的楊嬪娘娘是這位楊大人的堂妹,他嘴里那位將將長成的外甥女只怕就是楊嬪娘娘膝下的順儀公主。自從德儀公主嫁去北元之后,楊嬪娘娘生怕自己唯一的女兒也要和親異族,正滿世界尋佳婿呢!”

    孫子劉知遠是夏老夫人的心頭肉,聞言一張老臉登時裂成九月菊花,“我就知道遠哥生來就是大富大貴的命,要是尚了皇家的公主,不管上頭是誰坐了那把至尊之位,咱們劉家就是響當當的駙馬府。老爺,這件事可得好好謀劃萬不能黃了,這些日子委實讓我怕了!”

    劉肅一怔,抬眼就見結發妻子也是一臉老態龍鐘,呵斥的話語就再也吐露不出來。心里快速地合計起皇帝的外家這個名頭好,還是皇帝的親家這個名頭好?他忽地自嘲一笑,眼下這般境況還由得自己選嗎?

    無人看到話題的核心人物劉知遠扒拉著碗里的冷飯,連頭都未抬一個字也沒有說。

    崔文櫻陪著姑母說了半天話,又清點好十日后進宮的首飾和衣裳,服侍姑母歇息了,這才慢悠悠地扶著小丫頭的手回自己的漣漪閣。四月的天不冷不熱,池子里新栽的蓮藕已經生出碧綠的荷葉,飄飄搖搖地在風中晃蕩,讓人見了就感到靜謐。

    轉過一道壺形月亮門,崔文櫻打發小丫頭下去后,良久才踟躕道:“你到底要躲多久,我不說話你是不是準備躲一輩子?”

    桂樹下的人慢慢站了出來,正是劉府里上下眾人寄予厚望的劉知遠。他蒼白著臉色道:“表姐如何知道我在這里?想來往日我在這里行偷窺之事,表姐其實也是看在眼里的,卻給我留了兩分面子沒有說破吧!”

    崔文櫻看著他越發清俊的面龐,如何說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卻是裝聾作啞拖延至今,直到這人即將要迎娶皇家公主呢?她扯了幾片低垂的桂花葉,低低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宮里的順儀公主我也見過兩回,知書達理秉性溫和,堪為表弟的良配!”

    劉知遠猛地抬起頭來,眼里是不容錯認的炙熱,他一字一頓道:“今日我索性把話挑明了,文櫻表姐要是喜歡順儀公主,我就排除萬難也要將她娶進門。你若是不喜歡她,我就是落得一介白身也不會娶她!”

    崔文櫻的臉騰地就火辣起來,訥訥道:“我喜不喜歡跟你娶親有什么干系?”

    劉知遠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上前一步道:“表姐八歲那年就進了我們家,我母親待你跟親生女兒沒什么兩樣。我看著你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對于那些可能會迎娶你的男子嫉妒得發狂。可是你身為彰德崔家的嫡長女,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一直以為你會嫁入秦王府,成為秦王殿下的正妃。可是陰差陽錯之下,秦王殿下娶了別人,那么我是不是還有一絲機會?”

    崔文櫻有些慌亂地退了一步,茂密的桂花樹葉子反彈在她的臉上,她顧不得揉上一下,“你是要迎娶公主的人,眼下劉家的前程全部都寄在你身上。更何況我是一個命硬的人,和我定親的那人我只見過一面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外界的種種傳言連我的親祖母都不敢不信!”

    劉知遠隔著桂花樹柔聲道:“我……就不信,鬼神之說從來都是妄言,我從來都不信。只要表姐給我一個準信,就是皇家的公主我也敢立馬回絕!”

    崔文櫻躊躇了一下,“姑母那里如何去說,她對你期望頗深。眼下正是你們劉府的多事之秋,我祖母說,劉首輔行事果決雖是文人卻有大將之風,只可惜生不逢時,惹了皇帝的厭棄。我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此時此刻你回絕皇家之請,只怕轉頭就會成為劉家的罪人!”

    劉知遠癡癡地望了過來,“榮華富貴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我是一意攀附的人,我的嫡親姑姑是宮中的惠妃娘娘,秦王殿下是我的親表哥,可是我從來都跟他們不是一路人。祖父一輩子汲汲營營,可是又得到了什么,只害得一家人跟著他擔驚受怕。我只愿一妻一子一琴一棋,便可以游走天涯!”

    崔文櫻眼中有淚光閃爍,她沒有想到到了如今這般地步,還有人對自己不離不棄,老天待自己終究不薄。心心念念的人對自己不屑,卻沒有想到這世上唯有表弟待自己是真心的。感念于此,她便像一尊精致的美人瓠極柔順地微垂下頭。劉知遠一時間福至靈來,輕輕上前一步牽住了佳人的柔夷。

    不遠處,崔蓮房的貼身陪房紅羅嬤嬤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滿意足地將頭上的銀簪扶正,這才悄無聲息地順著幽暗的夾道離去。

    昨日那位裴大人說了,眼下只要順著局勢辦好這件要緊事,下半輩子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崔家這對姑侄慣于用后宅陰私手段對付人,那么此番作為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