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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七零章 番外寂山

    遼陽尚云堡的冬天是一年四季當中最難挨的季節,氣溫低的要命不說,那風刮的人從骨頭縫里感到寒冷。

    寬闊的遼河河面凍得如同玉石一樣晶瑩剔透,卻是苦了岸邊的取水人。先要拿鐵釬子鑿開一個大窟窿,再慢慢地拿葫蘆瓢去舀沁骨的冰水。讓人絕望的是因為冰窟窿一入夜很快就會凍得更加結實,所以這樣凄慘的活計每天都要重復。

    依次排開的簡陋木頭房子里住著的都是新分派來的女囚,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剛剛把水缸挑滿,冷得實在受不了就佝僂著身子意圖靠近火堆。卻被人一把推開,厲聲呵斥道:“一身的尿臭酸味還敢進屋子里來,也不怕熏著別人。也不知道那位管事大人到底看中了她哪里,一點都沒有女人的樣子!”

    女子聞言呆了呆,低頭看了看布滿青紅凍瘡的雙手,又看了看沾滿泥濘幾乎腫脹變形的腳,心里實在舍不得那點微末的暖意,只得厚著臉皮裹緊身上的破棉衣挨在一邊坐下。

    尚云堡的日子艱苦,每天天一亮就要起來做苦工,擔水燒柴鍛化鐵礦。這份工不要說是女人,就是身子強健的男人都受不了。所以女囚的流動性很大,隔三岔五地就換了一些新面孔。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莫名不在了,反正也沒人追究她們的下落。

    這天寒地凍的連鳥雀都不愿意呆的地方,若是有人撐著膽子往外跑,只能是一個死字。這里唯獨能適意生存的就是野外的豺狼,這東西葷素不忌,常常成群結隊地扒拉著郊外凍死的尸首。一個個吃得油光水滑眼睛泛綠,讓人遠遠見著了就打哆嗦。

    年輕的女人踡縮著身子盡量靠近火堆旁,姿勢透露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優雅。就有好事的女囚悄悄問旁人道:“看那模樣,跟咱們這些逞兇斗狠的婆娘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也落到如今的地步?”

    另一個身形粗壯的女囚往嘴里塞了一塊看不出顏色的饅頭塊道:“聽說這個女的在這里呆了小一年了,有人想拿錢贖買她出去,但她死活不肯。應該是中土獲罪官吏的女眷吧,落到最后吃的是豬食穿的是破衣,只剩兩根傲骨死撐著,也不知道這些人還拽個什么勁?”

    有冷風吹過來撩起先前女人的罩面的頭巾,火光閃爍間依稀可以看見她臉龐消瘦污濁不堪,但是卻線條柔和秀美的面容。

    身形粗壯的女囚就心里又羨又妒,口里卻不屑道:“前頭那位管事大人發了話,要是這女的答應當他屋里人的話,就讓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不肯的話,讓咱們隨意為難作踐一番就是了……”

    眾女囚平日里難得有空閑,看熱鬧不怕臺高,樂得看有人比自己還要凄慘,就笑呵呵地把火堆圍的更攏,不讓一分一毫的熱意散向那個面容尚算姣好的女人。

    透過破舊的屋頂,可以看見外面是一個冷冷清清的下弦月。崔文櫻茫然地盯著外面的星空,心想往年自己這時候在干什么呢?也許在燒得旺旺的火爐旁烤才宰好的生鹿肉片,也許穿了厚厚的斗篷采集梅樹上的新雪,用來配置自己剛得的一品新茶。

    偶爾出個門身邊丫鬟環繞讓自己熱得透不過氣來,就這樣姑姑還生怕自己冷著了,不時讓人把自己的手里暖爐新鮮的添炭火。家里每年這時候都會添置貴重的大料衣裳,貂皮的毛鋒又長又直穿在身上很爽利,猞猁皮最好用來縫制冬季的褙子,又輕薄又暖和。

    崔文櫻記得自己從前有一件立領對襟兩側開衩的長斗篷,是在擷芳樓專門訂制的。明面是江南進貢的緙絲,織的是顏色極為清雅的淺彩牡丹蝴蝶紋。但因為紋路里面摻和了金絲銀線,所以一走動起來顯得華美異常。

    里面則是用雪白的小貂皮做襯,光滑得沒有一絲雜毛。在領子處綴赤金嵌紅寶子母扣,紅寶的火彩甚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當時的自己說什么來著,這件衣服太過華貴不敢穿。但是姑姑說,我們彰德崔家的女兒出身金貴,更何況她是長房的嫡長女,穿什么都是值當的。

    崔文櫻幾乎木然地看著手上日漸腐爛的凍瘡,傷疤一層又一層地疊加,就沒有好的時候。這雙手往日在冬季里要用上好的蜂蜜杏仁油來搽拭護埋,如今卻只能撿拾那些骯臟不堪的石頭和鋒利堅硬的鐵塊。

    隨著姑姑崔蓮房被劉家休棄,彰德崔氏全族也因為謀害文德太子全族獲罪發配遼陽雜木口和尚云堡。不但要做最艱辛的苦工,還要忍受難以想象的饑寒。往日養尊處優的崔家人如何受得了這個磋磨,不管愿意還是不愿意,一個接一個地在這貧瘠之地喪卻性命。

    姑姑在去年冬天受了風寒,管事稟報了上去倒是派了人過來醫治。但是一連吃了十幾副藥都不見好,崔文櫻幾乎是竭盡全力地服侍,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名義的姑姑實際上的親娘,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變得羸弱。

    姑姑臨死時面色凄厲滿臉的不甘,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說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可能重來。崔文櫻心灰意冷地想,我這樣死撐著干什么呢?日日做苦工不說,還要忍受那些流氓的窺視和意淫,還不如早些跟親人去團聚!

    崔文櫻熬不住睡意靠在一邊朦朧地睡去,忽然感覺到身上有一雙手在胡亂摸索,她猛地一睜眼就看見一個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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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面色猥瑣的男人正在脫她的裙子。剛才還滿滿的一屋子人,這會兒卻全都不見了蹤影。她知道自己被人惡意落了單,但是眼前只有靠自己了。

    赤著身子的男人又腥又臭,手勁卻大的出奇,崔文櫻掙扎無果只能下死勁朝男人的襠部一踢。

    這招出人意料的招式果然奏效,崔文櫻趁男人嗷嗷護痛的當口一股腦地爬起來,把屋子里的東西僅存的一點干糧和衣服風一般地收繳干凈。她要逃,要逃得遠遠的。即便是死在寒冷空寂的冰原上也好過這樣受人侮辱。

    北方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吹著冷風現在就下起了暴風雪。崔文櫻頂著小刀子一樣讓人生疼的厲風,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這世上的人大都是一樣的,逢高踩低趨炎附勢,往日吹捧崔家的人現在看見崔家落難了就拼命往死里踩。那些人說姑姑這樣錯那樣錯,可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使些必要的手段又有什么錯,不過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即便現在冠冕堂皇住在皇宮和高門中的那些女人,哪一個手里又真正是干干凈凈的,不過是沒人知曉而已。

    崔文櫻想起從前悄悄看到過的傅百善,夫婿愛重兒女雙全,這樣的人生怎不讓人羨慕?可據她無意得知,傅百善也曾經把一個叫做徐玉芝的女人逼得走投無路,最后不得不委身給一個老太監為妾。這樣的惡行卻沒有人暴露出來,想來手段高明背后又有人刻意遮掩罷了。

    如果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崔文櫻發誓,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辦得妥妥帖帖不再牽連到姑姑身上。過去種種若是謀劃得再詳盡一些,一定不會落入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秦王那樣一個目高于頂的人,最后還不是沒有落得個好下場,汲汲營營一輩子還不是給了他的好弟弟做了嫁衣。

    天色欲黑風雪漸漸迷人,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一股一股的冷風往上竄,讓人感覺到腳好像踩在刀尖上。崔文櫻摔倒了好幾次,身子又疲憊又疼痛,卻憑著一股心氣直戳戳地往前走。那里是南方,那里有她自幼生長的家鄉。

    恍惚中崔文櫻好像回到了溫暖的閨房,厚綿的衣服香軟的被褥,案幾上有滾燙的酒水和精致的吃食。她感到無比的疲憊想立刻睡去,心底卻知道這一歇很可能就不會再醒來。

    灰沉沉的天底下孤單的女人踉蹌的走著,眼看天邊又漸漸泛白之時,已經是累得不能動彈半分。正在精疲力竭時忽然看見前面有晃動的身影。崔文櫻大聲地呼救發出來的聲音卻像貓崽一樣微弱。那應該是一個游方的僧人,雖然穿著樸素破舊,頭頂卻是幾個明顯的戒疤。女人心頭一懈,終于放心地暈了過去。

    簡陋的帳篷里崔文櫻猛地驚醒了過來,嘴里是苦澀的藥汁身上蓋著厚重的被子,一個牧農模樣的老婦人正在給她擦洗腫脹的雙腳,她應該是被人搭救了。

    老婦人見她醒來就操著不熟練的漢話道:“姑娘被胡岱廟的寂山師傅救了,他說你一會兒就會醒來。果然說的沒錯,走時還留下了一件東西給你,說應該是你身上遺落的。”

    崔文櫻莫名其妙地接過東西,那是一塊顏色已經發黃的手帕,角落里用絲線繡了一朵小小的櫻花。在京城劉府寄居的幾年里,她無事時常繡這樣的手帕用以打發時間。她猛地抬起頭來,哆嗦著嘴唇問道:“寂山師傅……到底是誰?”

    老婦人想了一下回答道:“胡岱廟是方圓百里唯一的寺廟,幾乎已經要垮塌了,全靠他來廟里的香火才重新旺起來。他模樣生得好脾氣又好,還懂醫術可以治療很多的病,很多人都說他是菩薩轉世!那廟前寫了一句素索寂寂空然叢山,所以他的法號叫寂山,我們這些睜眼瞎子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崔文櫻做夢都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表弟劉知遠的舊物。那個什么寂山師傅又是何人,難道真的是表弟嗎?他是姑姑唯一的兒子,是自己血緣上的親兄弟,竟然出家做了僧人嗎?姑姑泉下有知會怎樣的心痛難當啊!

    她正準備起身就看見帳篷的門簾子一掀,尚云堡里那個長相猥瑣的管事闖了進來,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大罵道:“你跑你還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崔文櫻意圖故技重施一頭撞向男人的胸膛,沒想到男人手里一把鋼刀正好舉起來。鮮血頓時噴濺了出來,她直直的倒在地上茫然地想怎么這么快,我還沒有找到表弟跟他說清楚呢。恍惚中她就看見一個人影過來把她緊緊抱住,大聲的哭喊高聲地叫嚷,但是說些什么年青的女子已經聽不清楚了。

    北風依舊呼呼的吹,尚云堡的管事看出了人命悻悻然地走了。

    一身破舊僧衣的寂山師傅站在一處淺淺的墳塋前,低低地念著往生咒,面容俊秀卻顯現無端滄桑。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不住地勸道:“走什么走,那么遠的路留在這里多好啊,這里的百姓樸實好客也很需要你!”

    寂山師傅雙手合十輕輕地念叨:“我做了很多錯事,我的親人也做了很多的錯事,所以我要到遠方去進行更加艱苦的修行,希望能稍稍彌補他們的種種過錯。也許等我心緒平和了,會回來看你和這個埋在這里的苦命女子……”

    老婦人暗嘆一口氣幾乎落淚,看著年輕的僧人逐漸遠去。一片凜冽的風雪襲來,寂寥的身影很快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