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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七四章 番外明瀾

    葉明瀾不知道有人在感嘆自己非池中之物,不過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掂了掂手中的東西,蘭花青的棉布隙開一道縫,里面是一張用得已經發烏的鐵胎弓,弓面油锃發亮顯見是多年的老物事。這張弓的全名應是銅胎鐵背弓,用上等紫杉木先炮制成弓形,在弓背處細細鑲入鐵條,再與竹木筋角混合壓層復合增加射程和威力,所以也被稱為鐵脊弓。

    葉明瀾心想今次再贏了那些小家伙的彩頭,今年到京里趕考花用的銀子盡數夠了。沒想到天子腳下還有這么一群意氣得近乎可愛的人,看著自己囊中羞澀竟然上趕著送銀子過來。細想下來自己似乎有些不地道,頗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呢!

    滄州人向來崇尚武技,葉家上數三代都是有名的獵戶,家中不管男女老幼個個都習得一手好弓箭。但是成也斯敗也斯,歷年頻繁的戰亂匪患讓葉氏這個并不繁庶的家族死傷殆盡。當官府再一次來征兵時,見屋子里窮得只有四面光禿禿的墻壁,空落落的只剩有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連帶路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這個剛剛十歲的小娃娃就是葉家最后一根獨苗葉明瀾。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葉明瀾小小年紀就明白若是不想象父兄那樣在戰場上無端早死,只得另外奔出一條門道。他將父兄戰死得到的一點撫恤銀子做為束修進了官學,比任何人都要起早貪黑都要刻苦努力地學習。想是蒼天不負有心人,他一介鄉野小子竟比許多同窗都要快的考上秀才。

    等他考中舉人后鄉鄰已經對他刮目相看,甚至不乏家有妙齡閨女的富戶主動遣人上門來詢問。不過此時的葉明瀾已經從“要活下來”,變成“要活得更好!”他走出滄州后一邊求學一邊游歷,看到那些比當初的自己還要艱難求存的民眾,才恍惚覺得也許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正因為心有篤定,使得十八歲的葉明瀾看起來比同齡人穩重成熟許多。尤其是他拿出家藏的鐵胎弓,對著百尺開外的靶子凝神靜氣地松開手。在那一剎那箭矢象流星一樣直直地射出去,然后牢牢地釘在靶心,半響之后箭鏃的尾羽還在兀自晃動。

    人群里發出小聲的躁動,沒有人注意到裴寶璋的異乎尋常地安靜。

    小姑娘悄悄挪動了腳步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人后,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又歡喜又驚慌,不知為什么一時間竟然羞得不敢抬起頭來。因為她怕一抬起頭來,就會被人發覺自己熱絡得幾乎要蒸騰出熱氣的雙頰。

    那個人的雙腳一踏進校場,裴寶璋眼里就只看得見那人冼得幾乎泛白的藍衫,只看得見那人大步行走時擺動的臂膀,只聽得見那人說話時略帶地方口音的停頓。頭目森然間,就覺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臟激烈得幾乎要蹦出來。而所有這些都發生在一瞬間,她連對方的眉目甚至都還沒有看清。

    這種怦然的心動來得這么突然這么莫名其妙,令人全無防備和招架之力。

    裴寶璋因為父母的緣故自小就比同齡的孩子見多識廣,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般行事篤定的一個人。那人從箭鋒下看人時抿緊的嘴角,贏了一局時眉宇略微向上飛舞,手掌緊握時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甚至他身上那襲洗得泛舊的長衫都舊得近乎柔軟干凈得可愛。

    同伴在大聲呼喊,裴寶璋猛地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輪到自己上場了。心里翻滾沸騰,一時憂郁一時歡喜,簡直像平日最最討厭的花姑子一般。為了掩飾臉上的異樣,她用了比平常快上一倍的時間,三兩下就射完手中的羽箭。沒想到一射完人群里就發出高呼,原來她竟贏了最關鍵的一局。

    那個人好象也有些意外,左邊的眉毛挑得老高,大概沒想到京中勛貴子弟中還藏有這樣的好手。但是他的神情也不見如何懊惱,暗自搖頭苦笑了幾聲,轉身就將手中的長弓極利落地遞了過來。

    裴寶璋和那人面對面站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更加清晰地從心底深處蔓延而上,頃刻間就溢滿了全身各處的血脈。她愣愣地把長弓接在手中,半晌才緩過神來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贏你的,我知道你還要去科考要花費很多錢。還有這大概是你心愛的東西,快些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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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葉明瀾低頭看了一下,眼里先是納罕片刻后就呈現些微笑意。遠遠地看不清楚,到近前了才發覺這是個還沒有及笄的小姑娘。看她的手法及張弓的力度分明是家學淵源,也怪自己連勝數場太過托大,數月未勤習苦練手生不少,一時大意竟敗在一個小姑娘的手里。

    裴寶璋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她沒想到今次的彩頭是這張弓和五十兩銀子。對于他們這些出身富貴的孩子來說,平常胡亂糟蹋的就不止這個數。可對于眼前這個寒門舉子來說,這些可能就是半年的衣食住行。

    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寶藍箭袖短褂,固執地將弓箭再次遞過來,手勢里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執拗。

    場中瞬間變得寂靜,人人都翹著脖子悄悄地打量這邊。葉明瀾忽地明白這姑娘說不出口的歉疚,尷尬之余也有兩分感動。心里模糊地想到,這幫小姑娘小小子心心念念地要贏,贏了心頭又不落忍,倒是些心腸極軟的孩子。他自個已經過了十八歲,自然把這些半大的孩子都當做“孩子”。

    長弓在中間不偏不倚地橫亙著,葉明瀾就微微笑道:“愿賭服輸,輸了就是輸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地勤學苦練,一定會把這副弓贏回來的,此時不過是暫時寄存在你這里!”

    將將長成的青年略一拱手便轉身離去,清風鼓起他的長袍,象是一面正待起航的帆,這份輸也輸得坦蕩瀟灑的氣度讓人心折不已。

    一旁觀戰的會昌伯府的次子方知信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不知為什么心里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他看了看臉上隱約有一絲羞澀之意的裴寶璋,心想大哥你要是老悶在青州一心求學,你媳婦兒可就要被別人拐跑了!

    傅百善剛把小兒子啟蒙要用的文房四寶準備好,就聽仆婦們說大姑娘回來了。她沒好氣地抽出一根雞毛撣子氣乎乎地趕過去一看,屋子里靜悄悄地只余一抹花香浮動,小妞妞正靜靜地坐在窗前把弄著什么,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憧憬笑容。

    晚上,裴青處理完兩件束束手的案子回到東存胡同的家時,就見妻子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坐在窗下,便輕聲笑道:“是哪個孩子又在淘氣嗎,怎么一臉的不高興?”

    傅百善忙起身張羅吃食,末了實在忍不住壓低聲音道:“過完年妞妞都十四了,我怎么覺著這日子忒快呢!想到她也要嫁做他人婦,我心里頭怎么覺得這么別扭呢!”頓了一頓接著道:“她今天回家來就抱著一張大弓傻笑,我正奇怪呢,方家的老二信哥就悄悄溜過來,跟我說有個小子在打妞妞的主意。”

    裴青一筷子雞絲筍尖肉頓時卡在了喉嚨里,連喝了幾口湯才把東西咽下去,一張臉墨得如同鍋底。

    傅百善看了好笑,就把白天城西較場發生的事合盤托出。方知信又是怎樣地添油加醋,振振有詞地說為何那葉明瀾早不輸晚不輸,正好輪到寶璋上場的時候就輸了?

    傅百善不免嘆氣,“本來魏琪一直想讓妞妞嫁給她長子方知誠,可是這丫頭從來對這些事從來都也不開竅,對著方家的兩小子一般大呼小喝的,咱們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歡人家。我想著她年紀還小,也無所謂過早談這些事情。可是一轉眼這丫頭就不對勁了,要是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以這孩子單純的性子可不是外面那些不知根底人的對手!”

    見媳婦嘟嘟囔囔的裴青反倒平靜下來,重新舀了一碗湯慢慢地喝著,好半天才斟酌著道:“要說不知根底,當年岳父大人對我才是不知根底。我一個叫花子一樣的人物,他還不是讓我進了家門給我飯吃給我床睡,最后還把掌上明珠許配給我。只要人好,那個叫葉明瀾的小子就是再深的根底我也挖得出來!”

    裴青慢慢道:“你及笄時我們就差點定親,結果等你十八歲才正經嫁給我。婚姻一途到底還是講就緣分,你也莫操心太過。妞妞眼下不過十四,就是二十四不嫁咱們也養得起。莫學京里那些高門里的婦人,以為是為了孩子好,其實真正把孩子的天性拘著了。”

    傅百善緩緩點頭,屋子里的沉悶壓抑就散了許多。

    話雖是這樣說,裴青卻在媳婦未見的地方冷嗤一聲,在心底恨恨地想,要是那人真敢打錦衣衛正堂指揮使閨女的主意,在暗處做張喬致地用手段逗弄不解世事的小丫頭,爺爺就讓你知道馬王菩薩為什么有三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