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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三五章 頭風

    秦王和晉王在御前奏對時,照例為一件小事爭執不休。一旁的朝臣也跟著兩位精壯皇子大致分成兩派,各自直抒胸中己見,將平日肅穆的太和殿吵嚷得如同雞圈鴨圈一般熱鬧。

    皇帝開始還有耐煩心拄著頭看熱鬧,結果越看這兩個兒子的針鋒相對,越發氣得額角青筋一鼓一跳。最后實在忍不住怒道:“西山大營的僉事都尉因病死了,這都半個月過去了都舉薦不出一個象樣的人選。今天秦王舉一人,明天晉王勢必會找出這人貪贓枉法品性不端的證據,反過來也是如此。照你們這樣下去,朕的西山大營到明年都留著空缺嗎?”

    秦王見狀忙躬身請罪,“……實在是三弟咄咄逼人,兒臣接連舉薦了三人,他都說人家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他這般吹毛求疵,怕是只有天下至賢至圣之人才敢擔當此責!”

    晉王一改往日唯唯喏喏禮讓與人的行事,聞言撩袍跪在地上大聲道:“若是別的什么事兒臣讓著二哥就是,可西山大營是何等緊要的地方,和豐臺大營是同為京城的首沖要害,其主官更是重之又重輕忽不得。二哥在軍中多年不假,可這一要職不但要考校軍功武技,更要注重人品德行。”

    歷朝歷代之中,京師的周圍都會部署一些精銳部隊,這些精銳部隊一方面是可以平息國內的叛亂,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做其他軍隊的內援。西山大營和豐臺大營就好像宋時的禁軍一樣,是用來保護國都和皇帝的。除了直屬長官和皇帝的銅虎符同時出現外,誰也無法調動他們,所以歷代的指揮使人選都是慎之又慎。

    秦王看著這滿口冠冕堂皇理由的兄弟,不由一陣心塞的利害。

    從什么時起這個弟弟變了行事途徑,不再事事端著一副清高自詡的面孔,背后卻使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段。現在他遇著事也敢露出自己的鋒芒,進退之間有理有節頗具章法。要說說其后沒有高人指點,只怕鬼都不會相信,這一點單看父皇眼中隨常流出滿意的神情就可知。

    因為各持已見,西山大營的僉事都尉還是沒有決定下來。皇帝站起身子正準備決斷時,卻不意身子一趔趄就砰地摔在椅榻上。秦王站得稍近些,見狀連忙上前扶住人又連連大聲喚太醫。

    太醫院的院正急急趕過來,跪在椅榻前細細診冶一番后小聲稟道是頭風癥又犯了。末了不無擔心冒了一句感嘆,皇上這頭風癥好似越發重了,前次還有兩天不能視物,好容易才請了已經退職在家的吳起兼吳老太醫進京會診,用了無數的奇珍異藥才診治好,今次不知會有什么樣不可預知的反應。

    太醫院院正嘟噥的聲音雖小,秦王和晉王卻聽了個正正著,特別是這個“又”字,此時聽來格外讓人覺得意味深長。兩個皇子相視一眼又立刻別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大家的心里都象煮沸的水一樣上下翻滾不休。

    皇帝罹患頭風癥已有多年,病痛時重時輕時緩時急,偶爾還為此綴朝三兩日,但是眾皇子和群臣都沒有把此事當成多大的隱患。誰都沒想到,皇帝的病癥竟然如此嚴重,竟然已經到了不能視物的地步。若非太醫院院正一時嘴快說漏了,大家都不會知道此事被隱瞞了多久。

    一個時辰之后,皇帝令乾清宮大太監阮吉祥頒下口喻,擢升西山大營原前鋒參領鮑應雄為新任僉事指揮使。

    秦王掩藏身形在夜色下悄悄地進了榆錢胡同劉肅的宅子,在名為篁園的書房內,他問出自己心底的疑問,“父皇不過是因為頭風不能視物幾日而已,為何對此事秘而不宣?宮中母妃也沒有傳來一絲消息,說明父皇病后連后宮的人都一路瞞著呢!”

    劉肅端坐在一張黃花梨茶案的右首,緩緩地品著一盞泡得剛剛好的君山銀針。自從任首輔以來劉肅威儀日重,一張瘦削長臉上已經爬滿了黑褐色的斑紋,嘴邊兩道的紋路深深向下蔓延,使得他笑起來都像在與人生氣。

    此時,他伸出幾根枯瘦的手指有力地執著一把紫砂茶壺,緩緩地往瓷制蓮蓬茶心上澆注沸水。片刻之后,驀然騰起的白煙籠罩洇濕了拳頭大的蓮蓬。蓮子翠碧蓮芯嫩白,溫潤可人滑熟沉靜,泛出一層溫存的茶色,就似一枝活生生的草物擱在茶盤上。

    即便處于自家私密的書房之中,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嫡親的外孫,劉肅也是謹守君臣的禮儀。雙手給秦王重新遞了一杯淺碧色的茶水后道:“就跟這小蓮蓬一樣,三分材質七分養,大局既然已定剩下的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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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只有等待。很久沒有跟殿下一起品茶,老臣卻是發覺殿下的養氣工夫退步許多呢。”

    劉肅為官三十年的養氣工夫早已修煉入骨,撩起眼皮一片淡然自若,”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西山大營僉事都尉的任命,就攪出皇帝刻意隱瞞的病情。事情往往一體兩面,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殿下要是知道今次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就明白皇帝為何要隱瞞病情了。”

    秦王羞赧之下卻顯得有些毛躁,“還不是因為老三和我處處作對,住日他時常端著兄友弟恭的偽善面目,那些不明真相的愚蠢文人個個都稱道他。如今他撕了斯文的假面變得激進,竟得了父皇的幾次嘉許。父皇不是在防別人,是在悄悄地防我呢!”

    劉肅一雙已然渾濁不堪的老眼陡現利光,“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皇上為何要防著殿下,那是因為殿下多年的實干終于羽翼漸豐成就大器。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即便殿上是皇上的親生子,他手中掌控的東西也不愿輕易讓于他人,所以才這樣大費周章地刻意隱瞞。”

    被人這樣拿話明明白白地點醒,秦王的臉頰突地有一絲抽搐,卻又按捺不住喜色,強忍之下臉上便浮現一種奇怪的神情。他深吸幾口氣勉強壓住心潮起伏,澀聲問道:“那老三為何還要與我處處作對,而父皇也屢屢偏向于他?”

    劉肅就捋須大笑道:“晉王殿下向來是個聰明人,他的機會為四,你的機會為六。現下他未嘗不明白他的處境,所以他才會一改往日風格變得咄咄逼人。眼下這種狀況,殿下要穩扎穩打莫驕莫躁,千萬不要給晉王殿下翻盤的機會。”

    秦王知道這位外祖父秉承中庸之道萬事求穩,心里頭雖然承認他說得有理,總歸覺得不符合自己的預期。便遲疑開口問道:“父皇悄悄召回吳起兼,就是為了他的頭風癥嗎?父皇決定一件事總是復復重重,我總覺還有另外一層深意,或者是為了老四也說不準?”

    劉肅眼神一陣閃爍,“齊王,也不是沒有可能。吳起兼醫術超群,當年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后,嬰兒身體虛弱得人人都喊無救,偏偏他就救活了。我專門使重金賄賂了內宮太監得了吳起兼的親筆醫案,確定四皇子得的是不可長命的大癥候。這些年多少名醫都說四皇子活不長,結果到現在都活得精精神神。”

    秦王總覺事情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般簡單,但每回就要看清真相時又升騰起一重白霧,到底孰真孰假?或者說,皇帝心中的儲君到底是誰?

    劉肅雖然有疑懷,但他更相信自已歷年來的判斷,便勸慰道:“莫要糾纏這些細枝末節,以齊王的那個破落身子骨,吳起兼這么多年都拿他的病無招,皇上即便屬意齊王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殿下千萬要穩住心神,莫讓有些人的障眼法擾亂了原本的步驟。”

    燈下高瘦的老者眼里閃現一絲狂熱,意味深長地道:“眼下要緊的是,西山大營和豐臺大營最終會落在誰的手里?或是說,這兩處的主官到底會支持誰?”

    劉肅起身在書架上取出一個小匣子,從里面取出幾張紙推過來,“西山大營新任僉事都尉鮑應雄為人謹慎本是個兩不靠,但他上個月才續娶的妻子是司經局洗馬的女兒,也算是德容兼備有幾分詩書文采。據說鮑應雄對這位識文斷字的小妻子鄒氏很是敬重,兩人的大媒就是晉王府的長史夫人,無形當中鮑應雄已經站了隊!”

    秦王悚然一驚,“我倒是不知道此事,老三舉薦的人里并沒有這號人物!”

    劉肅便贊道:“晉王殿下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位鮑應雄才是他真正屬意的人選,先時舉薦的那幾個不過是障眼法。下朝后,我派人細細察知鮑應雄的關系網時才得知此事。不過已經晚了一步,西山大營我們怕是插不進手了,那么接下來豐臺大營決計不能再落在晉王的手里!”

    秦王便緩緩頷首,恰在此時門外有仆從輕輕敲擊,在翕開的門縫里低聲稟道:“宮里剛剛傳來消息,晉王殿下請旨進宮侍疾,皇上已經應允了!”秦王和劉肅齊齊一愣,眼下這個關頭任何變動都足以引起未知的變數,不敢耽誤連忙振袖起身,吩咐下人們備馬備車。

    馬車轱轆行走時,秦王靠在漳絨緞大迎枕上暗暗嘆氣,父皇一向不喜獻媚之人,所以他再也想不到這都入夜了,晉王還不消停。但是既然他已經進宮,其余的幾個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趕緊跟著。皇帝見不見是一回事,當兒子的要是跑慢了,御史臺的那些大夫們的嘴可不管你是否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